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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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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天夜裏, 各王府交出田契地契, 攝政王承諾天亮放人。殊不知,皇宮內院,眾王妃剛剛散了酒席, 留宿皇宮。

第二日天明, 眾內命婦還府。等各家反應過來時, 莫依然早已經命趙繼帶著田契出城分田。此時後悔, 已經晚了。

天還未亮, 相府門前就備好了車架。莫依然一身正冠朝服走出府門, 卻見對面,王府的車也還沒走。

攝政王也剛剛出府,遠遠地對她說道:“過來吧, 坐我的車去。”

莫依然微微一禮, 道:“不敢,君臣同乘,有失體統。”

“體統?你還知道體統?”想起她官場上各種手段,他啞然失笑,“過來,我還有事跟你商量。”

莫依然只好跟著他上了車。攝政王的車頂是紅木特制,上垂著皇室近宗親王身份的明黃瓔珞, 隨著顛簸的車架微微晃著。趙康坐在一側,說道:“分田的事算是定下了。下一步該怎麽辦?”

莫依然低眉說道:“王爺放心,我都安排好了。木子清將軍一直在待命,現在, 新軍訓練可以開始了。”

“木子清?他不是要請辭麽?”趙康眉頭微蹙,“他幾次三番要走,心,可不在朝廷啊。”

莫依然微微一笑,道:“王爺放心,他走不成。”

忽然車身猛烈晃動,莫依然一個不穩向前傾倒,正跌入一個堅實的懷抱中。

車停下來,窗外傳來駿馬嘶鳴聲。

“你沒事吧。”頭頂他的聲音沈穩。

“沒事。”她撐著車壁坐起來,只覺得頭暈眼花,一下又跌在一旁。

趙康扶她坐穩,單手掀開車簾,怒道:“怎麽回事!”

車夫連滾帶爬跪在地上,道:“奴才該死,驚了王爺的駕。實是剛才相爺的駕轅之馬受了驚,沖撞了咱們的車。幸好韓擭將軍經過,已經制住了那瘋馬。”

韓擭戴甲執劍,立在車前,道:“王爺,沒事了。”

莫依然穩了穩心神,跳下轅架。剛才她上了王府的車,自己的車架就一直在後面跟著。眼前雙轅車只剩了一匹馬,另一匹被韓擭迎頭一掌,倒在地上。

轅架已經斷裂,車夫老方手上腿上都是血,也是受傷不輕。整個車架橫倒在路面上,幸虧一品大員的車架為特制,內有鋼架支持,不然裏面的人肯定會壓成重傷。

莫依然蛾眉微蹙,心下已經了然。趙康站在她身後,道:“你放心,我定會查出這是何人所為。”

她唇角微揚,淡淡回身,道:“王爺說什麽呢。是這車架老舊,經不起顛簸。胳讓禮部再制一輛就是了。”

她對一旁的韓擭說道:“韓將軍,麻煩你差人把我這位受傷的家老送回去,交給月夫人照顧。多謝了。”

韓擭點點頭,上前說一句:“老人家,來。”背起老方,沿著大路離開。

莫依然轉身走上王府車架,趙康跟在後面,道:“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,這種事絕不能姑息。”

“王爺,聽我的,這事就這麽算了吧。”她說道。

“不行!”趙康眸光堅定,“這一次幸好你不在車裏,下一次還不知道會怎樣。我不想等出了事才後悔。”

她心裏一空,卻側頭望向窗外,說道:“變法之事傷筋動骨,聚人怨氣也屬正常。若不讓這怨氣發洩出來,越積越多,怕是對社稷不利。再說,從今日來看,他們也沒想殺我。如此,只要能讓王侯們洩憤,我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。”

他雙眸深幽,沈聲道:“你就沒想過你自己麽?”

莫依然淡淡笑道:“古來變法未有不流血犧牲的。當年商鞅變法,落得車裂而死。和他比起來,我已是幸運。”

馬車緩緩停下,安上門朱門大開。她正了正官帽,道:“王爺,上朝吧。”

趙康有沒有再去追查,她並不清楚。這之後也再沒有出過什麽事情。方田均稅轟轟烈烈地結束,朝堂和地方都恢覆了安寧。這之間,唯一讓莫依然掛心的,就是新軍的訓練。

對於大虞軍隊的弊病,沒有人比木家將帥更清楚。自除夕之後,木子清閉門三月,就是在研究新軍陣法和改革方案。這期間莫依然幾乎天天往將軍府跑,整日和大將們商討方略。轉眼,又是冬天。

這一年的冬季異常陰冷,連日來的冬雨把人心都淋濕了。絲被受了潮,像繭一樣裹在身上,杜月不得不指揮著丫頭們用暖爐熏幹。那件玄狐皮披風又穿在了身上,莫依然撐著油紙傘,高高立在校場的塔樓上,望著雨中結陣訓練的軍隊,朗聲說道:“不過一年時間,十萬大軍已是另一番風貌。木將軍,果然厲害。”

木子清微笑,道:“難得相爺信我,我總不會讓你失望。”

莫依然挑眉道:“木將軍現在說話可順耳多了。”

木子清一笑,道:“這一年共事下來,我發覺你也沒那麽討厭。”

莫依然袍袖一揮,俯身行了一禮,道:“多謝木將軍。”

她這一禮行得誇張,兩人都是哈哈大笑起來。莫依然憑欄而立,說道:“等到來年國庫充實,我們再更新軍備,擴充陣容。十萬大軍遠遠不夠,我要二十萬,三十萬。”

木子清側目道:“保衛疆土,三十萬大軍足夠。”

莫依然微微一笑,目光深遠:“保家衛國只是第一步。木將軍身為大將,難道不想開疆擴土,放馬天下麽?”

木子清蹙眉道:“新軍初成,現在想這些,未免太早。”

莫依然扶著欄桿,說道:“對,路還是要一步一步走。”狂風裹挾著大雨席卷而入,她臨風而立,衣袂翻飛。她忽然側頭看他,問道:“木將軍很少去我家,不如今日,到相府吃頓便飯吧。”

“這……”木子清臉色微變,只是低下頭,說道,“末將還有些軍務,就不去打擾了。”

似是喜歡看這年輕將軍窘迫的神態,莫依然倚欄淺笑,道:“怎麽,木將軍就不關心靜和公主最近怎樣麽?”

“公主怎麽了?”他豁然擡頭,正對上她清明的眸子,立刻知道是莫依然故意調笑,心中不免怒火,只是低頭不語。

“將軍心裏,可有靜和?”她問。

木子清低頭道:“相爺,靜和公主是您的正妻,請您尊重。”

“將軍只需告訴我,你心裏可有靜和?”她語氣淡淡,卻咄咄逼人,“如果她嫁給你,你可願一生一世只待她一人好?”

木子清霍然擡頭,目光炯炯:“木子清今生福薄,能遇到公主,已是萬分感激。若有來世,我願放棄一生榮華,只求同公主廝守到老。”

她問得明白,他答得坦然。莫依然面色凜然,緩緩地,唇側升起一絲笑意。
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拍拍他的手臂,轉身離開。

木子清一怔,待回頭看時,她卻早已經走遠了。

……

時光荏苒,又是一年。

這一年,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是極其平靜的。變法已成,四海升平,一切都布上正軌。然而,朝堂內的暗流,也只有王相核心能感覺得到。

自分田之事後,各郡王表面順從,其實內心多有不滿,幾次在朝堂上拉幫結派,明裏暗裏進行阻撓。莫依然的意思是,只要不影響大局,盡可任他們去鬧。可是,在攝政王看來,皇家子弟連這點胸襟韜略都沒有,實在是丟盡了顏面。

於是或貶謫,或流放,不過一年,幾座郡王府都是人去樓空,皇族內部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異議。這個手握大權的攝政王,終於顯露出千古帝王特有的刻薄寡情。

莫依然看在眼裏,寒在心上。手足兄弟都尚且如此,有朝一日成就大業,說她功高震主,又當如何?

或許,是到了該急流勇退的時候了。

可是,她走容易,這闔府的家人府院該怎麽辦?

更甚者,她還有這一妻一妾。

杜月本就是江湖女子,又沒有封號,自然好說。只是,靜和公主,一品誥命夫人,她的正妻,卻該如何安排。

莫依然素顏散發坐在梳妝臺前,透過妝奩鏡看著為她梳頭的靜和,怔怔出神。

想必當年楚霸王臨江之時也是如此無奈,所以才會吟出那句,虞兮虞兮奈若何?

靜和公主卻是什麽都不知道,只是執著玳瑁梳子為她梳理滿頭的青絲,一邊笑吟吟地說道:“那天成王妃問我,怎麽成婚這麽久了都沒有消息。我開始還沒反應過來,心說有什麽消息啊?後來喜兒在旁邊碰我,我才明白。笑死我了。”

“是麽,”莫依然淺笑,“你怎麽說的?”

靜和說道:“我……就這樣。”

她說著,放下梳子,假裝成王妃就在眼前,說道:“相爺……”然後嘆了口氣,搖了搖頭。

莫依然瞬間就噴了:“這這這,誰教你的?”

“月娘啊,”靜和一雙眼睛秋水瑩然,說,“她說了,有人問起,這麽說就行了。”

莫依然長嘆一聲:“這個死丫頭,就不會教你點好!回頭看我怎麽收拾她。”

“你才打不贏她呢,”靜和一笑,把梳子遞到她面前,道:“換我了。”

莫依然接過梳子,兩個人換了位置。她站在靜和身後,緩緩梳理那一頭瀑布般的青絲。

“靜和,”她手中的梳子由發根至發梢,未曾碰到一絲阻攔,“你現在,還想著那個人麽?”

靜和塗著凝脂霜的手頓了頓,淡淡道:“怎麽說呢,想,也不想。偶爾會記起,可是也沒多少妄念了。畢竟,已經十年了,有的時候連他的樣子我都記不清了。”

莫依然動作一滯,道:“對不起,我耽誤你太久。”

“別這麽說,”靜和轉身握著她的手,說道,“能遇到你,也是我的幸事。我雖貴為公主,從小生在宮廷,卻從不知何謂性情,何謂人生。直到遇到了你和月娘,才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世界可以這麽精彩。這十年的光陰,我沒有虛度。”

莫依然笑笑,指尖滑過她的長發,道:“你放心,我當年答應過你的事,一定做到。就算不能給你那人,也必會還你一個幸福歸宿。”

靜和微微蹙眉:“我怎麽覺得你今天這麽不對勁啊。你想做什麽?”

莫依然一笑,食指擋住雙唇,道:“謀未定,不可說。”

忽然窗外傳來木柝聲。經年不曾聽見這個動靜,她們乍聞皆是一驚。窗根底下,喜兒說道:“回事。宮裏來了人,請相爺立刻進宮去。”

“定是出什麽大事了。”莫依然扔下梳子,轉身披上外袍。靜和已經拿了她的官帽,幫她戴上,說道:“你帶上小六去,萬一有事脫不開身,讓他回來報個信兒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莫依然走出後堂,就見,門房老吳侯在路邊,道:“相爺,宮裏來了馬車,就在門口。”

莫依然點點頭:“讓小六跟著。今晚上不用給我留門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馬車是皇室特有的明黃帷幔,不走臣子的安上門,轉而由朱雀門直接入宮。馬車在甬道前停下,換了軟轎,由內侍執著風燈引路,一路向前。待轎子停下,莫依然下轎,就見九重丹陛之上,“太蒼殿”三個大字閃著古銅色的光。

居然,是議政大殿。

她拾著白玉石階通天而上,擡手推開沈木大門。整個大殿空蕩蕩的,殿柱聳立,在地面上劃出一道一道的黑影。正對著大門,明黃的龍椅上,趙康單手撐頭,一身純黑錦緞,濃郁如同夜色。

聽到動靜,他擡起頭,深幽的眸子望著她。他的聲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威嚴,似乎只是一個無限疲憊的男子,對她說道:“依然,開戰了。”

這一次挑起戰火的不是朔國,而是大虞國百年盟友——望國。

望國於前日下了戰書,昨日發兵,戰書和戰報在今夜一並送到了皇城。百年以來,虞國望國一直以塵風關為界,相安無事,大部兵力都駐守在北方四郡。如今突然開戰,真可謂措手不及。

龍椅後擺著鎏金屏風,繞過屏風,赫然另一番天地。眼前一處隔間,並不大,卻桌椅擺設一應俱全。房頂上是寶石鑲嵌奠罡北鬥,正對面,的木架撐起的,是三國地貌全圖。

這是莫依然第一次來此,也被眼前這一副羊氈上的三國地圖震撼了。原來,龍椅之後,才是帝國的心臟。

趙康摘下腰中的攝政王七星佩劍,擡手在圖上指點:“緬良、定陶、濁水,望國一日內同時圍攻我關外三郡,目的只有一個……”他的劍尖一頓,正落在那黑色的一點:“塵風關。”

“塵風關是虞國的西大門。一旦越過,江南千裏沃野,再無屏障。”莫依然沈聲說道,“看來,望國這次不止是想討些絲綢茶葉那麽簡單。”

趙康蹙眉道:“關外三郡兵力匱乏,撐不了多少時日。此時從皇城發兵,又怕遠水解不了近渴。著實難辦啊。”

莫依然看著地圖上從豫章道塵風關那令人心驚的距離,道:“塵風關不能丟。如果來不及,我們就給它爭出些時間。”

“你有辦法?”趙康問。

“兵者,詭道也。故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。近而示之遠,遠而示之近。”她只引用這《孫子兵法》中的一句,再無贅述。

趙康雙眸一亮,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
莫依然一笑,道:“其實,我們還能再加一計:明修棧道,暗渡陳倉。”

趙康道:“我們有多少勝算?”

“不知道,”莫依然蛾眉微蹙,道,“新軍雖然練成,卻也是第一次上戰場,戰鬥力究竟如何也未可知。”

趙康重重嘆了一口氣,一掌蓋在望國的國土上,道:“只要再給我三年,它朔望聯軍我都不怕。”

莫依然微微一笑,道:“穩贏的仗,也就沒有打的必要了。”

她的笑容淺淺,下頷微擡,燭光下竟生出一種睥睨眾生的美來:“便是這般艱險,才有意思。”

趙康望著她,胸中意氣激蕩:“好。我們便攜手,打贏這場險仗。”

……

第二日早朝,望國宣戰的消息引得滿堂皆驚,朝堂立刻陷入是迎戰還是求和的爭論中。攝政王手持寶劍斬斷龍書案,怒道:“誰再敢說一句屈膝求和,立即以賣國罪論處,有如此案!”

霎時間,百官噤聲。一直沈默的木子清上前一步,跪地說道:“臣木子清請命出征。十萬將士,誓死衛國,不讓寸土!”

字字鏗鏘,擲地有聲,在大殿之內回蕩。

當天,太蒼殿頒布聖旨,授木子清大將軍印,命韓擭、孟坦為副將,三日後領十萬大軍出征。

次日,百官隨攝政王至校場驗兵。

校場在豫章城西,哨崗累累,乃是軍營駐紮之地。演兵場上高搭看臺,正中皇位虛設,攝政王居左,身邊坐著丞相及十三位朝廷大員;木子清在右,另有陪同觀看的十位武將。

遠處旌旗招展,戰鼓擂擂,鹿砦大開,韓擭帶領的步兵軍陣率先而入。三萬將士皆是一身嶄新鎧甲,進退嚴整,軍容整齊。

“好!”

“我虞國大軍,果然氣勢!”

看臺上,響起一片感嘆之聲。

沈學士就坐在莫依然左側,小聲問道:“相爺,這是何用意?”

莫依然微微一笑,道:“先生只管往下看就是了。”

步兵行至校場正中,隨著一聲號令鏗然停頓,向著看臺俯身下拜。點將臺上,韓擭手指軍旗而立,揮舞旗幟發出第一個號令。

軍陣瞬間變化,分為東西南北四個方陣,此為四象陣,最宜防守。韓擭再行軍令,軍隊覆又變化,成八卦陣,機動步兵穿行其中,攻守皆宜。步兵陣營連變十陣,猶軍容肅整,步法不亂。一旁中書令魯大人嘆道:“有此煌煌天兵,每戰必勝!”

步兵軍陣緩緩退下,接下來,是孟坦號令的弓兵營。

由於前面步兵軍陣的鋪墊,眾人未免不對弓兵營抱有極大的期望。可是,當弓兵矩陣走上演武場時,幾乎所有人都倍感驚訝。

弓兵身上還是舊時蒂甲,所裝弓箭也與之前無差,列隊而上時居然還有掉隊的現象。看臺上眾人竊竊私語:“這弓兵怎麽差這麽多?”

“軍備如此老舊,如何能打勝仗?”

“原來不過表面功夫而已。”

沈學士小聲說道:“虛而實之,實而虛之。虛實相應,相爺高明。”

莫依然低聲道:“先生大才,我這點小伎倆瞞不過您。”

沈學士笑道:“不敢,不敢。”

忽然只聽一聲“小心!”,緊接著就是破空一聲響。演武場軍陣中赫然飛出一只翎羽箭,裹挾風勢,正沖著莫依然射來。

她正同沈學士說著話,並未察覺。忽然一個身影撲來,帶著她翻下座椅滾在一邊。她朝冠歪斜,卻被一雙手臂好好地護在懷裏,沒有受一點擦傷。

身旁一片驚呼:“王爺!”

“相爺!”

“王爺受傷了!”

趙康單手撐起身來,喘著氣,望著她,問道:“你沒事吧?”她的目光落在他右肩。那裏,赫然插著一支羽箭,已沒入皮肉。

身旁眾人圍上來。趙繼高聲喊道:“快,快傳軍醫”

“軍醫,傳軍醫!”

此時演武場上也是塵土飛揚,軍陣驚亂,四散奔逃。一片混亂中,莫依然霍然站起身來,高聲道:“都安靜!”

霎時間眾人噤聲,只看著她。

她唇色微白,聲音卻依然沈穩幹脆:“趙大人,將王爺移入主將軍帳,速傳軍醫來看。”

“是。”

趙繼並眾人扶著趙康往高臺下走去。

莫依然高聲說道:“木將軍,你即刻封鎖演武場,一只蒼蠅都不許飛出去。一個時辰之內,將射箭之人查出,否則問你治下不嚴之罪!”

“是。”

木子清並眾將領轉身離去,只一刻,整個演武場安靜下來。

莫依然低聲對沈學士說道:“先生,麻煩您派個人去王府知會一聲,派個家裏人來照顧一下。”

沈學士低頭道:“相爺周到,老夫這就去辦。”

高臺上只剩下了她一個人。她扶著欄桿站定,此時此刻,一顆心方才砰砰地跳起來,似要奪胸而出。

此時,絕不能慌亂。

演武場上怎麽會有流矢?閱兵中的弓箭都沒有箭頭,怎麽會傷人?不對,這後面必有隱情。可是一想到他的傷,她只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。

遠遠地,趙繼快步走來,說道:“相爺,箭取出來了。”

他雙手將箭矢高舉。莫依然擡手接過,箭頭三寸上,猶沾著猩紅血跡。

這支箭,未傷她皮肉,卻讓她痛到了心裏。

“王爺怎麽樣?”她的聲音有些啞。

趙繼低了身子,道:“您去看看吧。”

“把這箭帶給木將軍。”

她掀著衣袍前擺,一路跑下高臺。主將帳前垂著簾布,散發著淡淡藥香。

她頓了頓,終於掀簾而入。

帳內文臣皆在,正對著帳門,趙康單手撐在床柱上,右肩紗布滲出大片的血色。他的面色微白,薄唇抿成一條線。她收了目光,不敢再看。

眾官員行禮,道:“相爺。”

她點點頭:“請眾位大人到校場稍後。”

“是。”眾人行禮,紛紛退出大帳。

老軍醫走在最後一個。莫依然問道:“王爺傷勢如何?”

軍醫俯身說道:“箭矢入肉三寸,所幸未傷到筋骨。下官已為王爺包紮,只要不讓傷口開裂,最多兩個月,也就好了。”

她點點頭:“有勞了。”

老軍醫行了一禮,退出帳外。

大帳內只剩下他們兩人。他就坐在床沿望著她,唇色因失血而變得蒼白,肩上殷紅一片,雙眸卻更加黑亮。

她看著他,一瞬間情緒上湧,脫口說道:“你怎麽如此莽撞!你是攝政王,整個朝堂都靠你撐著!你這麽魯莽,如果有個萬一,我們先前的那些努力就白費了,虞國就完了,你知不知道!”

她在害怕,在緊張,卻只能把所有的感情轉移成憤怒,一股腦發洩在他身上。他望著她的目光漸漸轉暗,低聲說道:“當時,我並沒有考慮那麽多。”

他慘白的雙唇開合,道:“我只想著,不能讓你受傷。”

一瞬間強硬的外殼崩裂,所有偽裝被瞬間撕開,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淚,只能任它流出來。

她甚少流淚,幾次都是為了他,也總躲在人看不見的地方。

那一次,眠月樓夜雨,她對鏡垂淚,終於在天明時決肖上漫漫征途。

那一次,她新婚大喜,在公主府的大紅燈籠之下黯然神傷,見了他,卻仍舊倔強相對。

那一次,含章殿政變。他們遠隔千山萬水,各自為戰,卻相輔相成,歸來之時乍然相對,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
那一次,夜游相遇,他的深情已在,她卻只能逃開。

那一次,丞相府月色下,她說他是情思錯付,卻在轉身時流下淚來。

可是,這一次,對著他,她卻再也無法偽裝。

她的眼淚點亮了他的雙眸。趙康勉強站起身,走到她面前,道:“你,竟也會流淚……”

他伸出左手,想要觸碰她的淚水。她轉身欲逃,卻被他張開雙臂從身後抱住。她顧及他右肩的傷,不敢掙紮,只能任他抱著。

他多少次想擁她在懷,她卻一味推拒,決絕冷淡。他知道,她想要的他給不了,所以也不敢再糾纏。他是王爺,她是丞相,他們之間,隔著整個朝堂。

然而此時,看到她的眼淚,他才第一次明白,原來她對自己,並非沒有真情。

他的聲音近在耳畔,淡淡的熱氣拂過面頰:“為了這眼淚,流血也值了。”

她只覺得舌根發苦:“你又何苦如此。”

他笑,只把臉埋在她頸間。

“我是著了魔,明知你的決絕,卻還是放不下。”他的聲音淡淡,卻透著堅定,“可是,如果再來一次,我還是一樣。”

一瞬間心墻潰散。她只道他刻薄寡義,卻忘了他對她的一片深情。這漫漫十年相望走過,未曾牽手,卻早已有了相攜的情意。

罷了。難得此處,沒有旁人。

她緩緩轉身,低頭埋入他懷中。他緊緊擁著她,任由肩上傷口開裂,鮮血蓬勃而出。

這一刻來之不易,他已等了太久。

……

攝政王受傷的消息傳回了王府。王妃沈氏初聞一驚,險些打碎茶碗,即刻命人備車往校場去。前來通報的小廝隨車而行,沈氏自是心急,問道:“怎麽好好的就受傷了?快仔細說說。”

小廝在車窗底下應了一聲,一路小跑著,說道:“王爺受的是箭傷,好像是傷在肩膀了。奴才出來的時候軍醫正在看,也不是很清楚。”

“誰這麽大膽子,敢傷王爺?!”沈氏隔著窗子問道。

小廝回:“聽說是演武場的流矢射傷的。奴才未能近前,其他也不清楚。”

沈氏知道他平日不在身前伺候,問了也是白問,只好一味催車夫快行。

另一邊,相府也聽到了動靜,卻只是知道校場上有位大員受傷了。靜和急道:“這也說不清楚的,不會是咱相爺吧?”

杜月道:“朝廷大員,除了丞相還能有誰?我看是王爺故意壓著不報,怕咱們著急吧。”

“那該怎麽辦?”靜和一臉焦急。

杜月說:“你別慌。不如我帶個人過去看看,有了消息就通知你。”

“好,”靜和道,“你快去快回。”

杜月便也備了馬車,直往校場奔去。

轅門前空空蕩蕩,沈氏走下車架,就見相府的車也正好過來。杜月一身水藍襦裙,風姿綽約,見了沈氏也是微微一驚,心想,王妃怎麽來了,莫非出事的是王爺?

她向著沈氏低身行了一禮,沈氏只是淡淡點了點頭,便跟著轅門官往裏面去了。

轅門官並未帶她走演武場,而是直接穿過崗樓往營帳區去了。攝政王貼身仆役早已恭候,向著沈氏行禮,引著她往主帳走。

“王爺怎麽樣了?”離得越近,她便越是憂心。

“軍醫看了,說只是傷了皮肉,已經包紮過,無大礙了。”仆役低頭道。頓了頓,又說,“不過,咱們王爺這傷得確實冤枉。”

沈氏微微蹙眉,問道:“怎麽回事?”

仆役道:“王爺受傷的時候奴才就在高臺底下,整個過程看得一清二楚。那箭原本是沖著丞相的,可是咱王爺不知怎麽的,偏偏撲過去,這才替丞相捱了這一箭。”

沈氏腳步一頓:他受傷,竟是為她擋箭?

原來,還是為了那個莫依然。

她覺得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,從後背一路涼到心底。他為了一個旁人如此,又置她於何地?

仆役走了兩步,不見有人跟上,覆有折返回來,喚了一聲:“王妃?”

沈氏猛然回過神來。

“王妃可是有什麽不適?”

沈氏淡淡道:“沒事。前面帶路吧。”

她覆有邁步向前,每走一步都仿佛千斤重。

兩年來,他待她不可謂不好。除非忙得脫不開身,他每日都會回來陪她吃飯,偶爾還會抽空陪她去京郊寒山寺進香。他記得她的生辰,買下她喜歡的發釵做壽禮。她能感覺到他的照顧,細致周到,一如世人向往的舉案齊眉的夫妻。

可她總覺得少了點什麽。他的一舉一動都有著太多刻意為之的痕跡,似是做給別人看的,又似是做給自己看的。他為她所做的事,所說的話,都是那般無可挑剔,是每個女子夢中良人佳婿的模樣。

可就是這無可挑剔讓她覺得別扭。他似是設計好了一切,然後按部就班去完成。是了,這兩年來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設計好的,為的就是彌補她那九年的空閨寂寞。

他對她,從來都沒有用過真心。

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的感情淡漠是因為沒有機會。他的心早被旁人占據,因此才看不到她。可是兩年過去了,兩年間的耳鬢廝磨朝夕相對,換來的,也不過就是相敬如賓。

她想哭,卻不知如何哭;想笑,亦不知為何笑。她真想問問他,為旁人擋箭,是否也是設計好的?

還是,這才是他的本心。

又或者,自己才是旁人。

原來,即使機關算盡步步為營,不是你的,終究不是你的。

這一刻,仿佛有一只蒼白的手,將她心房內最後一點熱血,擠幹。

“王妃稍候,奴才去通報。”

她獨自立在主將帳外,只覺得這一個簾子,竟是隔開了兩個世界。她忽然很想扭頭就走,可是“王妃”兩個字壓在頭上,沈得讓人邁不動步子。

仆役走出來,掀簾道:“王妃請。”

帳內的光線有些昏暗,飄著刺鼻的藥香。她立在大帳正中,望著自己的夫君,原本有千言萬語,眼下卻覺得乏力。

“王爺的傷嚴重嗎?”她只問向一旁的軍醫。

老軍醫低頭答道:“原本是不嚴重的,只是剛才傷口又開裂了。這幾日還需多多留心,否則更難痊愈。”

沈氏點點頭。低眉對正座上的男子說道:“王爺有傷,不宜太過操勞。今日早點回來吧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他的聲音依舊如常,她卻再沒力氣去觀察他的臉色。

她低頭說道:“軍營重地,女流之輩不便久留。妾身回去了。”

“好。”他說道,“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就會回去。”

她後退一步,行禮,轉身離開。

為人妻,做到如此,也該夠了。

行營外,一個水藍色身影迎向她。杜月笑吟吟地說道:“王妃要回去嗎?”

“是。”她一向不喜歡這個青樓出身的女子,因此也不多話。

“正巧,我也要回去。我們一起吧。”杜月說著竟攜了她的手,沈氏亦不好推拒,只得同她一起往外走。

“王爺沒事吧?”杜月問道,“剛開始聽說我還嚇了一跳。我家夫人以為是相爺出事了,特意差我來看看,來了才知道居然是王爺。”

沈氏依舊淡淡:“沒什麽大礙了。”

“那便好。”杜月說著,忽然停了腳步。

她們沒有走來時的路,而是繞到了演武場旁。此時高臺上眾官員聚集,各色朝服中,莫依然那一點正紅色分外顯眼。

“是我家相爺呢,”杜月擡手一指,道,“王爺受傷,能震住這場面的人,非她不可了吧。”

杜月側目看她,微笑道:“即便是王妃,眼下也幫不上什麽忙。”

沈氏心中無力,說道:“我只要做好他的王妃就是了。”

她說完想走,卻聽身後杜月高聲道:“對,所以你只能是他的女人,永遠不會是他的愛人。”

杜月緩步走到她面前,微微一笑,道:“你對王爺來說,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。你這種女人我見多了。只會整日哭哭啼啼,惹人討厭。”

杜月笑得妖嬈:“你能不能有點自知,別再占著王妃的位置不放?”

沈氏眸色一凜:“你放肆!”

她不過是相府一個青樓出身的側室。身為攝政王正妃,豈能容她無禮。

杜月卻是掩口一笑,道:“我就是從放肆的地方出來的,能不放肆麽?”她斂了笑容,道:“王妃還是聽我一句勸吧,別跟個乞丐一般等著人家可憐,那才是真的失了身份。況且也沒有男人會可憐你一輩子。”

杜月說著,淡淡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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